31.5万和126.11万。
这两个数字让合盛硅业(603260.SH)陷入一场风暴。
前者是合盛硅业对原总经理方红承的股权激励股份;后者是该公司董事长罗立国许诺给方的奖励股权。
随着方的离职,这些股权的兑现产生了纠纷。除去2017年12月已兑现的26.11万股奖励股权收益,共剩余131.5万股未兑现(合盛硅业资本公积向全体股东转增资本前)。
按照合盛硅业当前约49元的股价计算,此部分股票价值超过6000万元;若按合盛硅业2021年9月历史最高股价252.79元计算,价值超过3亿元。
这最终导致罗立国和昔日“功勋”总经理对薄公堂,并牵出“究竟谁允许处理‘水解油’这一危化品”的罗生门。
11月12月发生的“董事长遭前总经理家属举报”事件,将双方恩怨公之于众。近一个月后,合盛硅业终于在12月8日晚间,对因举报事件收到的监管工作函给予了回复。
公告承认了罗立国曾于2017年1月将其名下股份有偿转让给方红承,并由前者代持。杭州仲裁委员会已裁定,方红承可兑现40%权益,但罗立国提出了不予执行仲裁裁决申请。
合盛硅业还首次公开表示,“水解油” 相关业务收入占其营业收入不足0.5%——这相当于承认了其在生产“水解油”。这一危化物品的处理事宜,正是方红承被关押的主要原因,也事关合盛硅业是否涉嫌污染环境犯罪。
过去两年,工业硅价格快速上涨,这家家族企业迎来了高光时刻。2021年9月,其股价上涨至257.41元,市值一度接近3000亿元;2022年,罗立国家族跻身胡润全球富豪榜前50位,成为国内财富积累蹿升最快的富豪之一。
如今,这家工业硅及有机硅双料龙头正深陷舆论漩涡。与之相伴的,还有股价下跌、业绩下行以及备受质疑的内部管理问题。
原总经理之妻的举报
事件发酵于11月12日。方红承妻子孙丽辰发布了实名举报信,详述了罗立国和方红承间的股权纠纷,并称罗以搬迁上市公司要挟市领导干部干预司法,导致原方红承及其弟方红兴被关押至今。
因涉嫌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职务侵占罪,方红承、方红兴已在桐乡市看守所被关押14个月。
该案原计划于11月13-14日在浙江省嘉兴平湖市人民法院公开审理,因证据与程序问题,原定当日开庭转为庭前会议。
此时,同位于平湖市的合盛硅业生产基地,大门紧闭、戒备森严。风声夹杂着机器的运作声,从布满管道和钢架的园区深处传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厂区中,没有看到任何移动的车辆和职工。
“不能拍,赶快走。”看到有生人接近,门口保安上前阻拦。
合盛硅业嘉兴工厂。拍摄:高菁
从此处往东南方向约70公里,是合盛硅业总部所在地——位于宁波慈溪市的恒元广场。这里有A、B座两幢大楼,合盛硅业的办公区位于A座的23-24楼。
慈溪市是合盛硅业董事长罗立国的家乡,这里差一点成为公司注册地,最终罗只是将总部办公区搬迁至此。
恒元广场A座合盛大厦。拍摄:高菁
合盛大厦一楼大厅。拍摄:高菁
“我们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希望这件事能妥善处理,可以释放方红承、方红兴兄弟二人。”11月15日,界面新闻记者在杭州见到了刚从省检察院赶来的方红承表弟童建彭。他身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夹克,面露疲色。
11月16-17日,界面新闻就上述事宜电话多次联系罗立国,未获得其正面回应。“现在在外面开会,这个事公司会发公告。”罗立国随即挂断电话。
上述案件来自方红承老东家合盛硅业的检举,这背后的根源则是股权兑现问题。
合盛硅业不予以兑现的理由为:方红承违反了不损害公司利益、不与公司同业竞争的基本条件,不符合享受股权激励的前提;方签署协议后不足两年即从公司离职,涉嫌背信损害上市公司利益,故不满足上述代持股份奖励条件。
方红承今年50岁,浙江开化人,浓眉方脸、目光有神,是一位情人节会为工厂情侣准备玫瑰花的职业经理人。他没想到,最终会与自己的“伯乐”反目。
对于股权激励纠纷,方红承曾向平湖市人民法院提起诉讼,一审法院判决方红承胜诉。但合盛硅业方不服,向嘉兴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根据合盛硅业的最新披露,嘉兴市中级人民法院于2022年11月29日作出二审裁定书,撤销了平湖市人民法院的判决。
对于剩余100万股的代持股份纠纷,方红承于2021年4月向杭州仲裁委员会提起仲裁申请——该民事诉讼在经杭州仲裁委和杭州中院、慈溪和宁波两级法院、平湖法院多次审判、裁决。
2022年2月,杭州仲裁委员会作出裁决,因方红承违约导致合同目的不能实现,裁决解除双方协议,不支持方红承要求确认股份归其所有的请求,酌情按照实际服务时间裁决方红承享有40%权益,并给予相应的分红。
在仲裁过程中,仲裁庭以罗立国提交的证据不足为由,对罗立国主张方红承损害公司利益、同业竞争的违约情形未予以认定。
罗立国则认为,该裁决处于执行阶段,并有新的证据表明方红承严重损害公司利益、有待刑事案件查明,向法院提出了不予执行仲裁裁决申请。目前法院尚在审查之中。
合盛硅业与方红承纠纷时间线。信息来源:公开资料
罗立国所说的待查明刑事案件,是指方红承涉嫌违法处理“水解油”项目。
方红承的《我是如何被构陷入狱的》自述文章显示,合盛硅业指控其为私利擅自建设低沸水解油项目,与其弟方红兴通过处置水解油获利的方式,收取商业贿赂。合盛硅业因此举报方红承涉嫌职务侵占,并以此拒接兑现股权。
低沸属于危险化学品,是有机硅生产的附属产物,处置不及时会导致停产。
但方红承在自述中称,罗立国完全知晓并允许鼓励水解油项目的处理方式,并反指合盛硅业涉嫌污染环境犯罪及非法生产经营危险化学品罪。
方红承称,2011年之前,因低沸不能对外销售,合盛硅业嘉兴基地违法在废水池中进行处置。二期有机硅项目2010年投产后,低沸产量增加以及国家环保管控趋严,合盛硅业在未获政府审批情况下,搭建低沸水解装置,将低沸和水反应转化成一种油状危险化学品,将其命名为水解油,并安排方红兴帮助寻找处置水解油的途径。
合盛硅业分别在2019、2021年就销售处置水解油事项,向嘉兴港区公安分局报案,称方红承背信损害上市公司利益、涉嫌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两次报案一次未予立案,一次立案后被撤销。
2022年6月,合盛硅业以同样事项再次控告方红承职务侵占。同年9月,方红承、方红兴被平湖市检察院批准逮捕。
举报信认为,合盛硅业的第三次刑事控告之所以立案,是因为罗立国曾以将公司搬离嘉兴为由,对嘉兴市政府进行了要挟。方红承家属称,今年其曾向嘉兴市应急管理局举报合盛硅业违法建设低沸水解装置等问题,对方回应称,低沸水解装置2019年停车,并于2022年2月拆除。
11月13日,合盛硅业对举报信内容作出回应,称其位于嘉兴和泸州子公司所办理的《危险化学品登记品种》中,包括低沸油(别名含氢硅油S)。但并未就是否违法在废水池中处置低沸、以及违规建设低沸水解装置等问题回复。
合盛硅业最新的公告显示,经其自查及初步测算,“水解油” 相关业务收入占公司营业收入不足0.5%。
“罗立国不会不清楚水解油的事,建造装置需要成本,不是方红承想做就能做的。”曾在合盛硅业工作十多年的老邢对界面新闻称。
在合盛硅业有着九年工龄的技术管理人员金阚也不认可罗立国对水解油不知晓的说法。“公司每天都需要上交报表,上面会显示生产了多少原料,我曾在报表上看到过水解油。”
截至发稿,方红承为涉嫌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职务侵占罪一案仍未开庭。
上市功臣
在接受界面新闻采访的多位员工眼中,方红承一度称得上是合盛硅业的“灵魂人物”。
曾在合盛硅业工作多年的员工老那对界面新闻称,方红承为公司做出了很多贡献,管理有方,对基层员工较为友好。
这也在老邢处得到了证实,“方总上任后制定了一系列规则,提高了员工福利,人文关怀做的很到位,员工离职率相对较低,公司慢慢好起来了。”
“方总在职时,几乎每天都泡在厂里,到处巡逻,亲自盯生产线上下游,注重研发。”金阚也对界面新闻表示,方对公司后来的上市起到了积极作用。
罗立国早年在国营企业慈溪工艺品厂担任车间主任、生产科长,1980年代末,他下海经商,在工艺草帽领域淘到了第一桶金。
选择这项业务,与罗立国的出生地“草帽之乡”慈溪长河不无关系。罗立国创业之初,利用2万元、一台旧打包机、6间农家陋室和8名编织农民,第一年就实现260万元的产值。
此后,罗立国还涉足过装修工程、房地产等业务,直至合盛化工成立,属于他的命运齿轮才真正开始转动。
2005年,49岁的罗立国在嘉兴注册了一家名为合盛化工的新公司,开启了成为硅业大王的第一步。
合盛化工的产品包括工业硅及有机硅两大类。工业硅是有机硅的主要原材料,多晶硅与合金材料是它的另外两大下游应用领域;有机硅被称为工业味精,广泛应用于建筑、电子电气、纺织、汽车等行业。
当时,国内仅有新安股份等少数几家企业拥有有机硅生产能力,国内消费所需的有机硅产品大量依赖欧美进口。
合盛化工成立后,先后在浙江、黑龙江、新疆等地设立生产基地。2009年,正式更名为合盛硅业。
上述工厂中,黑龙江黑河工厂为工业硅原料基地,浙江嘉兴工厂主要生产有机硅,新疆石河子则是合盛硅业首个一体化基地,同时具备工业硅和有机硅生产能力。一体化的生产布局,使得合盛硅业的有机硅产品具备较好的成本优势,成为了其参与市场竞争的利器。
在多位合盛硅业前员工的眼中,罗立国为人粗犷,不修边幅,“甚至开会时说脏话”,并不擅长管理公司,但人有魄力,胆子很大。
踏入化工新材料这一新赛道后,罗立国开始招揽业内人才加入公司。当时在新安股份任职的方红承进入了罗立国的视野。长达一年的沟通后,36岁的方红承在2009年加入合盛硅业,担任分管营销业务的副总经理。
方红承的自述文章中称,其入职后发现合盛硅业专业人才不足、管理混乱,导致安全环保事故频发。
合盛硅业的两任总经理和一位分管生产的副总经理因此相继离任。
2011年4月,方红承被罗立国任命为合盛硅业总经理。之前并无生产管理经验的方红承,此后常驻工厂一线,主抓生产经营。
即使此后与董事长罗立国交恶,方红承也承认,两人曾经历过一段长达数年的蜜月期。
方红承提及,“作为老板的罗董和作为职业经理人的我,相互信任、协同互补、合作默契,被誉为行业典范,合盛硅业也越做越好。”
2013年,合盛硅业的工业硅产量已排名国内首位,随即启动了上市计划。
2017年,合盛硅业营收接近70亿元,净利润超过15亿元,其工业硅国内市占率为18%,连续五年排名国内第一,有机硅市场份额也跻身全球前十。
当年10月,合盛硅业登陆上海证券交易所,上市首日市值为188亿元。
左起第一位为方红承,第九位为罗立国。图片来源:合盛硅业官微
在上市当日的16人合影中,罗立国身处C位,方红承则略显拘谨地站在最左侧。
上市后,方红承和罗立国在管理理念、激励股权兑现等分歧日渐扩大,2018年底,“功勋”总经理方红承辞职创业。
受益于有机硅价格大幅上涨,以及工业硅产量提升,合盛硅业2018年销售规模首次突破百亿大关。当年公司营收达到110亿元,净利润超过28亿元。
职业经理人离开
方红承离开的第一年,工业硅下游需求走低,有机硅价格大跌,合盛硅业营收下降近两成,利润滑坡超过六成,遭遇了上市后的首次业绩下滑。
2021年,合盛硅业营收规模首次突破200亿元,利润水平也攀升至82亿元的历史最高水平。
硅料价格与合盛硅业的业绩息息相关。2021年9月,工业硅价格飙涨至6万元/吨以上,两个月涨幅六倍左右;有机硅价格同样翻倍上涨。当年年底,工业硅价格回落至2万元/吨,合盛硅业市值跌至不足2000亿元。但实控人罗立国家族的账面财富仍然极速攀升至千亿元。
随着云南、新疆等地的新产能落地,截至2022年,合盛硅业工业硅和有机硅产能分别达到122万吨和133万吨,位居全球首位。坐稳行业头把交椅的合盛硅业,2022年营收规模攀升至236亿元。
但经历了2021年的巅峰后,合盛硅业的股价和业绩掉头向下。
去年以来,工业硅、有机硅价格已跌至低位。据卓创资讯统计数据显示,截至今年11月16日,有机硅DMC全国市场价格为1.43万元/吨,较2021年的高位下降超六成。
卓创资讯分析师张莹莹对界面新闻表示,近期国内DMC市场下游终端步入需求淡季。
“过去五年,中国有机硅单体产能利用率逐步触顶回落。过去五年平均产能利用率在81.04%,2023年产能利用率预计在80.03%,同比回落4.78个百分点。”张莹莹称,按照国际通行标准,距离产能过剩仅剩1.03个百分点,加上长停产能来看,已进入产能过剩阶段。
受主要产品价格影响,合盛硅业的业绩持续下滑。去年合盛硅业净利润为51.48亿元,同比下滑近五成。工业硅和有机硅的毛利率分别降至36.27%和32.7%,分别同比下降约13个百分点和23个百分点。
今年前三季度,合盛硅业仍然增收不增利,净利润约21.85亿元,同比减少52.03%。伴随业绩降势,合盛硅业的股价和市值也一路下滑,目前已跌至650亿元以下,较高点蒸发了2000亿元,跌幅超七成。
主业承压,合盛硅业开始寻求转型,向下游新能源光伏领域挺进。
2022年,合盛硅业宣布投资850亿元,打造全球硅基全产业链,其中最重要的投资指向光伏。今年4月,宣布425.85亿元投向新疆年产20 GW光伏组件、50万吨新能源装备用光伏玻璃制作,及年产20万吨高纯晶硅项目。
向光伏下游进行一体化布局,可提高企业应对产业链波动的能力。但此时的进军并不是好时机。光伏行业竞争已白热化,产能日渐过剩,组件已出现低于1元/W的报价。
此外,合盛硅业手里的资金并不宽裕。截至今年9月底,其资产总额约761亿元,负债已攀升至439.39亿元,同期流动资产仅为156.81亿元。
去年底,合盛硅业还一度遭第四大股东富达实业清仓式减持,套现近60亿元。随后,实控人罗氏家族70亿元包揽定增。上市以来,罗氏家族多次通过定增来增强在合盛硅业的话语权。
近年来,罗立国有意退居幕后,女儿罗燚、儿子罗烨栋于2021年进入实际控制人团队。通过股权穿透,罗烨栋、罗燚、罗立国三者直接或间接手握合盛硅业股权分别为41.7%、27.8%、8.2%,合计高达近80%。
“合盛是典型的家族企业。罗立国的儿子、女儿、女婿、侄子、侄女等都参与公司管理。”据老邢称,当时方红承带着罗立国的儿子罗烨栋半年后,跟罗家的管理意见逐渐不合,才导致最终离职。
罗立国有意培养其子接班,方红承离职后,罗烨栋接任总经理。
罗烨栋出生于1993年1月,2017年1月进入合盛硅业,从董事长助理做起, 2019年5月至今任宁波合盛集团有限公司监事;2021年2月至今任合盛硅业总经理。
合盛硅业另一位重要的高层,是罗烨栋的姐姐罗燚,今年39岁,为副董事长。
公开资料显示,罗燚2007年毕业于浙江工商大学,进入合盛硅业从一线销售做起,2009年前往英国埃克塞特大学攻读金融经济学硕士后,再次回到合盛硅业并进入管理层。在合盛硅业最风光的2021年,罗燚也借此成为浙江女首富。
“副总经理们在公司管理上没有什么实权,都是罗家掌权。方离职后,罗立国对公司管理插手较多。”老邢说,相较方红承在职,目前公司管理要求愈发严格,引起不少怨言。
“罚款罚得很厉害,我们基层员工到厂里就必须得绷紧神经,连哈欠都不敢打。”老那对界面新闻表示,很多工人因此离职。
天眼查显示,近年合盛硅业与员工劳动争议、合同纠纷相关的诉讼案件超过15个,且大多败诉。
合盛硅业多位高管在今年离职。7月22日,合盛硅业公告董事、副总经理兼董事会秘书龚吉平辞职;8月29日,公司监事姚欢欢辞去监事职务。
在金阚看来,合盛硅业后来的管理中,领导个人意志发挥的作用过大,诸多事情并不能按照公司正常的规章制度执行。
据他表示,在多位前员工与公司发生的股权纠纷中,一部分员工在离职后拿到了股权激励中应获得的股权兑付,一部分却没有,最后还闹上法庭,“这很大可能取决于员工跟领导的关系。”
抛开职业经理人的合盛硅业,能否在罗氏家族的管理下,穿越低迷的硅化工行业周期,这将是一大考验。
(老那、老邢、金阚为化名。)